卷六

作者:沈作喆
苏端明平生寝卧时,已就枕,则安然不复翻动,至于终夕。刘元城对宾客,或晏居,虽暗室常端坐,略无欹仄,至于终日。二人亦有定力者。
王介甫作新法,如青苗取息之类,亦有所自。盖祖述新室“五均六管”之余意也。虽莽尚不能必行,而介甫决意行之。
近岁衔命出疆,三节人从赏给丰腆。贪冒之士,不顾廉耻,至名执旗报信,充厮役下陈,号为小底者,亦欣然愿为之。富民图迁官恩例,往往纳直不赀,清议不问也。因读退之《韦丹墓铭》,载丹聘立新罗君长。故事,使外国者,赐州县官十员,使以名上,以便其私,号私觌官。丹独辞之,曰:“吾天子吏,使海外国,不足于资,宜上请,安有卖官以受钱邪?”则知前世固已如此矣。大凡作法于廉,未必能继;作法于贪,贪夫利之,久远不可革,革之未几,必旋复也。如韦丹,安可复得之哉?
近世居长吏之任者,往往好行小惠而爱人,以姑息长恶容奸,以媚愚民而贾虚誉。布衣与冠带竞,则布衣胜,不问理之所在,事之曲直也。其弊至于闾巷小民,凌犯士类,善良受弊,不得自伸,此贼民之最甚者。《书》曰:“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弗百姓以从己之欲。”然则非道干誉与害民从欲者,其恶均耳,故圣人深戒之。诸葛武侯曰:“治世以德不以惠。”至论也。
张文潜言国初时,天下县令多是资高选人,年各已老,多晓田里间事,又不自尊大,与民通情,利病得以上达。虽无峻整治状,而民亦蒙利,上下相安。自范文正公,始建请举县令以革旧弊,为令多新进少年。所临斩斩晓文法,然吏民畏之,情不通矣。往时虽有求于民,而民乐输,不以为费。比之事,鞭棰以急税赋,扰田里以督期会,则大异矣。予观近日所用守令,慨然有感也。故表而出之。
靖康京城之变,四方贡赋不至,军士须褚衣,无帛以给。有为太常少卿者,建议法物库自祖宗以来所藏祭服充刃不毁凡数屋,若以给战士,袍袄仅可足用也。博士以下和之,谓得权宜之策。方命具奏,有老吏前致词曰:“某胥也,而肄于礼官,盖尝习诸礼文之末矣。礼曰:祭器敝则埋之,祭服敝则焚之。冠虽敝不以荐履,祀之服而可以为军衣乎?”奉常与其属大惭沮而止。
今之学者谓得科名为了当,而仕宦者谓至从官为结裹。嗟乎!学所以明道修身,而仕将以行志及民也。以浅俗不根之学声律对偶传习时文,一得科名,则已了当,一生而进德修业更无余事矣。以贪鄙无能之质巧佞卑污积累官簿,一得从官,则已结裹,终身而爱君忧国无余事矣。夫如是望其修身及民,何时可哉?予见士大夫无贤愚其言皆如此,心窃怪之,而不敢辟也。又干求举状云:“得文字一纸二纸,可为之羞缩。”
人臣修身植德以俟天命,穷达得丧付之于天,曰:“是有命焉。”惟人主不可言命。兴亡治忽存乎一身,罔敢责命于天而归过于数,故人主而至于言命之地,则是人事已去矣。
人臣虽得君,要须使人主尊敬而惮,不可狎也。故言听谏行而不敢忽,汲长孺之于汉武帝,魏郑公之于唐文皇正如此。使其身得以亲近而易之,则其言亦轻矣。宫之奇少长于君,君昵之,虽谏,将不听,已为敌国所料矣。
天下事有可以为恩、不能为恩而至于反为怨,则以其不仁根于心者厚也。今有法之所当与、人情之所可与、而理之所宜与、又众怜其急难哀矜而欲与,于是靳而勿与,能无怨乎?虽终与也,而加留难焉,是人虽得之,则亦恨且怒其不及事矣。向使欣然而亟与之,虽其所当得,犹以为恩也。君子非欲邀誉而行小惠也,人之危厄困穷,事有甚难势有至亟不可以久远期待者,一受沮格则狼狈失所,可无恤哉?予有宗人官岭外死,家贫无子,其妻奉其丧以归。初不知有法当得券也,既至南昌,大暑中予吊而知之,为请于州。会州阙守,而某人领帅事。某人者小人,尤不喜为义事,乃大书其牒曰:会广州。广州距洪五十余程,使暴露烈日中以待报此,岂理也哉?呜呼,不仁甚矣!
自昔功名与节义,其事异,其道不相为谋。成功业在器度,立名节在学识。为功业者尚权变,非复名教所拘。故曰:为天下者不顾家,父子兄弟之爱不问也。同功一体,忌则杀之,欺敌而就吾事,此岂可以节义责也哉?为节义者尚名教,有利重若公相之任、千乘之国,亏名教若毛发许,亟避去若罪雠;有害至死亡在前,众人噤畏不敢端视,苟可以立风节、激贪懦、尊名义、昭大法,吾趋向之,甚于嗜欲,非功业成败所能劝沮也。垂世教者,当贵先名节而贱后功业,所以为天下之大闲也。
用人当以学术器识,不当专用文词之士。使其人有德量行实,缘饰以文章,固为希世杰出;虽无文采而识量操履有公辅之望,自不妨大用也。沾沾儇薄浮华自喜,虽有翰墨之功,必败事,无疑也。用人亦不必专主人望。士固有得一世人望而临事乃大谬者,殷浩、房之败是也。谢安适遇苻坚天亡之日,仅能却敌;其后勉强北征,终以不济。一时虚名固不足以得士。不然说筑傅岩之野,岂以人望为重哉!
凡事度其在我者,此心晓然明了,则应之;必易发之,必当不复加思虑而缓急皆中节矣。心之见未明也,物至则中挠而外变矣。凡处大事皆当易(难易之易)之。易之奈何?曰:天下事不可易也,易之必难;惟无心于成败祸福,而惟道之从、惟理之合者,能易之。不强求其必成,亦不果于邀福也。列御寇曰:“有易于内者,无难于外。”其知言哉!嗜利徇名之子,见富贵之福,而不见富贵之祸。富贵之福有限而富贵之祸无穷,有限者得其华,无穷者丧其实。孰择焉?
《传》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谓上无邪僻贪暴之政使天下得以私议其非,是也。而后世之监谤讳人开口论事而壅遏以媚主者,乃曰:“有道之世而议论政事,非庶人之职也。非职而言,有罪焉。”是禁天下之言甚于防川者也,不可以不察。
义有可与,有可不与;礼有可受,有可不受。惟当于礼义之中而已。魏沈舟行遇风,旬日绝粮,从姚彪贷百斛盐以易粟。彪命覆盐百斛于江中,谓使者曰:“明吾不惜,惜所与耳。”彼以急病告,勿与则已矣,而恶声以辱之,是为绝物不仁甚矣!晋王修龄在东山贫乏,陶范载米一船遗之,却去曰:“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彼以善意来,勿受则已矣,而戾气以诟之,是为傲物无礼甚矣。二者皆不当于礼义之中,处世接物不当如此。家多偏爱者衰,国多嬖幸者危。人主自聪明而多能者,其臣益欺;朝混乱而多制者,其政益纰。官聚敛而多费者,其积益亏;兵民穷瘁而怀怨者,其心必离。贤士失职而不容者,其志必睽;政令苛虐而好杀、上下刻急而无仁恩者;其福祚必移。自古以此乱亡,盖蔽而莫之知也。忽焉,其可悲!
汪彦章谪居永州,州有士人,年八十余,自言曾见范忠宣迁谪,过郡时,蒙引为门下客。公夫人在患难中,每遇不如意事则骂章子厚曰:“枉陷正人,使我至此。”公每为一笑,且以语宽之,未尝有几微见于色词也。舟行过橘洲,大风雨牛船破,仅得及岸。公乘急令正平持盖负夫人以登,燎衣民舍。稍苏,公顾曰:“船破,岂章所为耶?”呜呼,有道者处患难如此,则死生祸福与夫世之荣辱得丧一无所动其心者矣!视子厚之区区,则亦可怜矣。
郑顾道望之性耿直,而通脱有英侠气。徽宗宣政间,在馆阁十年不迁,人皆叹其流落,而顾道晏然无求进之意。李邦彦初拜相,令所亲通殷勤:“欲相荐为从官,于公意如何?”顾道徐曰:“望之世所简弃,相君方正位槐鼎,留意人材,而欲取望之于闲冷之中以为天子近臣,于义夫何可辞?虽然,相君能容望之为不然之客,乃敢受令耳。”客曰:“不然之客奈何?”顾道曰:“相君门下士以百数,其亲疏贤不肖,予未能尽知也,相君言而曰善、行而曰是者皆是也。使相君言而果善、行而果是,相与赞成之可也,君子犹畏其近于谀;相君言而未必善、行而未必是,不能以直道规谏,又从而称誉从而谀之,其害于政道必广矣。今使望之为相君客,得从容席间讲明世务,当众人称善与是之际,独正色抗声而前日:‘不然,相君某言逆于道’;又曰:‘相君某事害于政。’庙堂议论,天下治忽系焉,愿相君思之。如是而能容之、能从之、能终之,望之没身子门下可也,何有于从官?若以望之之言为狂也,则请从此辞,弗敢复见。虽然,相君德量宏远,安知其不厌于柔佞之词而乐于直亮之论也哉?昔王茂宏之相晋元也,每与客语,辄一坐称叹。独王述曰:‘人非尧舜,何得每事尽善?’茂宏弗为忤,且叹赏之。今相君欲为稷契周召,其肯不及茂宏者乎?子归,姑以吾言卜之。”邦彦闻之,虽不乐,亦耸然加敬。顾道光尧初为吏部侍郎,未几以议论不合致仕,居信州几三十年,年九十余终。
天地阴阳之气无不与政通,山川草木之祥各以其类应。江海为百谷王,人主之象也;木善升降以润万物,德泽之象也。王者之国必依山川。夏将亡,伊洛竭;商之季而河绝;周室既卑,三川乃涸:皆国都也。晋永嘉初,河洛江汉皆可涉,危乎殆哉。周泽不浃,水土无所演,国家空弱,民间膏血祜腊,灾异迭见,川原堙塞,危亡之期近在朝夕,盖难以类言也。
凡草木华实茎叶,一发生之后,归于枯朽,皆不能复生。惟其子之在核者,乃能生。颗粒至微而天地生成之性具焉。名万物者不可得而名也,强名之曰仁。呜呼大哉!凡生者皆仁性也,天地之大德曰生,非仁孰当之哉?
玉有氛,玉之病也。浅曰氛,深曰。今人不晓,乃谓徇葬尸气所侵曰,非也。自有一种真为尸气所侵,色泽昏暗者,虽极古,犹为不祥物也,何贵焉?《古玉书》云耳。郑氏注《考工记》,犹载曰:“埏玉六寸,明自照。”是也。
阴阳建除,自是一家,见于《史记》。今历亦用建除,而不详尽。且如癸末日亥初初刻立秋,即当日亥时,以前犹是六月节,合作建日;至亥初,却还作闭日。今历便将当日为闭日,非是。凡涓选不可用也,缪戾如此类至多,未暇概举。
古今之言地理多谬误,而水名尤乱。如司马相如《上林赋》“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沈存中辩其妄矣。孔安国谓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为自彭蠡江分为三以入震泽,不知三江距震泽甚远,决无入理;而震泽之大小决不足以受三江。东坡辩其妄矣。班孟坚谓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鲁卫,与济汝淮泗会于楚。夫一鸿沟固不能旁通六国数百里,又济水自从千乘入海,安得会于楚郑?当时言关东漕粟,从渭水道九百余里,引渭穿渠,起长安旁南山,至河易漕。按渭至长安径三百里,固无九百余里,而南山至河,中间隔灞数大川,固无缘山成渠之理。刘贡父辩其妄矣。如此类极多,而郦元《水经》诞妄处十二三也。
古之仕者如九渊之神龙,将以利泽施天下;见细德之险微,则高举远引而去之。后世如击畜耳,甘腐秽之食,逐之弗去也。
予壮岁尝于坐右书云:“侈心生当念败德,淫心生当念速死。”此未能戒定者,摄心以其所畏也;犹贤乎放肆不能自反者尔。又曰:“仰则求之于天,俯则求之于身,远则求之于古人,近则求之于吾君。”于天、于身、于古人者,无求而不得也,所谓求仁而得仁者也;于君者,则有命焉。外是吾无所求矣。人平居终日,役役敝心神,耗气力,忿怒忧愁,顷刻不自乐;稍得闲暇,辄恍忽若有阙事。逮其回光反照,了无一事为己者,茫茫然毕竟何为丧吾真以从人好?真可悯笑。以此知能自适其适者,不管其他闲事也。予尝谓敝衣无所爱,便于卧起而免矜持;菲食无所费,适于饥饱而无贪;残陋居无所饰,安于寒燠而省土木;小官无所恋,廉于俸禄而远祸患。视乎华服以侈外观而无所顺于身,珍膳以夸厚味,而无所益于生,高明之居专富独处而无所庇其族,尊宠之位患失苟得而无所康于民者,相去有间矣。此予所谓丧吾真以从人好,了无一事为己者也。
一涉世俗,虽荣华富贵中,无一切如意事。比之贱贫违情,境界犹轻。若要事事如意,惟山林泉石间,违物离人而立于独耳。仲尼谓隐居以求其志,圣言远矣。君子当知命知时。时不可为,虽公师之位立谈可致,君子去之,谓命也。况命又不偶,其可强进耶?天下之事,成败天也,吾人也当与天争胜乎?每闭阁焚香,静对古人;凝神著书,澄怀观道;或引接名胜,剧谈妙理;或觞咏自娱,一斗径醉;或储思静睡,心与天游。当是之时,须谢遗万虑,勿令相干,虽明日有大荣大辱大祸大福,皆当置之一处,无令一眼睫许坏人佳思。习熟既久,静胜益常,群动自寂,便是神仙以上人也。一世穷通付之有命,万缘成败处以无心。处困之极,时命未通,但可安贫守静,修心养气,以道自娱,一切外事,尽当屏绝。虽博戏谐谑、过从游观,亦且暂置。非惟省事,聊远悔吝。宴坐一室,数息宁神,隐忍无为,必逢亨会。有外事来触此境界,便当猛省,极力止之。
一生之计,通塞贵贱,自有定命;一家之计,饥寒饱暖,亦有定分:皆非智力所能为也。营营何益,徒自苦耳。况世路方艰,惟退藏为得策。且只一觞一咏,笑傲自适,闭阁焚香,读书以穷性命之理,著书以寓经济之意,赋诗以发喜怒哀乐之心,浩歌以畅幽闲旷远之趣,焉往而不自得哉?营营然者,力务去之,勿容其少留也。
名位,天所赋也,所谓命也。有以智巧奔竞躁进而得之者,有以谦静安闲恬退而得之者,皆命也。既曰无非命者,则躁进之多患伤义,岂若恬退之全节免祸也哉?又有以用智计而反失之者,亦有以背时任运而终不得者,亦皆命也。既曰无非命者,则听其自然,岂不优于血指汗颜者哉?而其祸福之轻重则有间矣。《传》曰:“福莫平于无祸。”又曰:“择祸莫若轻。”其是之谓乎?予是以屏居深山长谷之中,而无有寂寞之叹者也。
以饥为饱,如以退为进乎?饥非馁也,不及饱耳;已饥而食未饱而止,极有味,且安乐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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