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狐仙塔

作者:德龄
“今天,我们必须上狐仙塔去走一遭,那边也是一处很有名的所在!”当我们展谒过历代皇帝的遗物之后,第二天早上,太后的愁思已减杀了许多;伊梳洗过后,便计划着要想出去游玩了。伊的行动当然是绝对可以自由的,伊尽可不必征求我们的同意,随便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但伊往往欢喜卖弄伊自己的见闻,每逢有一件新的事物发生,或是将上一处新的所在去之前,伊总得先给我们说一些大概的情形。这时,伊又照例的向我们说道:“关于狐仙的故事,我们已经听到了好久了!
这座狐仙塔,便是它忏悔以后的修炼之所,我们既到了奉天,少不得要去走一遭,不然是很可惜的!”“那末,它的故事是怎样的呢?”我们一半为好奇心所驱使,一半为凑伊的趣起见,便一同向伊请问底细。
伊果然很得意地笑了,立即允许告诉我们;其实我们就是不问伊也必自动会告诉我们的。于是我们便听到了一节闻所未闻的关于千年九尾狐的故事。以下便是太后的话:“在这位狐仙没有降生为一头狐狸之前,它毕竟是怎样的一头野兽呢,这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答复的。就是天上的玉帝,也许也说不出来。大家只知道它的前生必然是一种很凶恶可怕的东西,对于人类,也只是有害而无益的,但详细的情形,就不清楚了。当它最初投生为一头狐狸的时候,它一起有九条尾巴,都是很丰润美丽的;此外它还会使一种隐身的法术。待到末了,伊竟丧失了八条尾巴,幸而它的宝贵的隐身术还依旧保留着,使它不致一无所长。原来它那九条尾巴实在是九种恶习惯,它因为有了这九种恶习惯,便日渐陷溺,一天一天的堕落下来,成为天地间的一个不良份子。”
“那九种恶习惯是什么呢?第一种是欢喜喝醉;第二种是卤莽疏忽;第三种是没有诚意,动不动就要说谎作假;第四种是贪财,见了宝贵的东西便眼红;第五种是性格暴躁;第六种是贪吃,时常要偷食人家的食物;第七种是气量太狭,受了一些委屈,非报复不可;第八种是贪色,见了美丽的女人总难免颠倒起来;第九种是贪淫,往往纵欲无度。这九种恶习惯竟把它整个的心灵蒙蔽住了,它差不多是天天在作恶;后来终于给玉帝知道了。大怒之下,便立即把它捉去,很严厉地申斥了一番。最后就说:‘从今以后,你必须改过自新,做一头善良的狐狸!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你的尾巴斩落一条!’它听了非常的焦急,因为它对于自己的九条尾巴可说是没有不爱的,它不知道在这九条尾巴中,去掉了那一条可以使它感受到最低限度的痛苦。然而玉帝却不许它有选择的机会,便立即发下令来,斩掉了那使它欢喜喝酒的尾巴,又再三告诫道:‘现在我再给你一千年的工夫,让你自己去好好地修养,务必把你的行为改变过来。万一到时候我们发现你的行为并没有改善,那末你的第二条尾巴便又得割下了!’这狐狸很高兴地答应了,声明它自己也已觉悟,愿意竭力的去改过自新。可是回去之后,一千年工夫很快地又过了,它的行为却依然是非常恶劣,只不过在已去的一千年中,它始终不曾喝醉过一次;但是其它的种种恶习惯,兀自不断的在搬演着,而且是劣迹昭彰,无论它怎样狡猾,也抵赖不掉。玉帝当然是早就知道了,便立即把它抓来,又给它割掉了一条尾巴;同是仍希望它能够改过便照上次的办法,再宽限它一千年,让它慢慢地革面自新。这狐狸也痛哭流涕的应承了。可是回去之后,不久便本性复发,瓷意的为非作恶。眨眨眼第二个千年又过了,玉帝细细替它检查起来,除掉不曾喝过洒,不曾说过谎之外,依然是一无善状;它这样的怙恶不悛,不用说是很使玉帝失望的,便决意继续惩罚它。好在它还有七条尾巴咧!于是每隔一千年后考核它一次,每次考核的结果,总是不能满意,便每次割掉它的一条尾巴。待到八千年之后,这狐狸已仅余一根尾巴了。它一条最后的尾巴也决不能让它保留了,因此又把它抓了去,告诉它不能再宽恕了,这一次为撤除它的恶根起见,必须把它最后的一条尾巴也割下来;也许这样的处置,才能够使它变为一头善良安分的狐狸。”
“可是这狐狸的虚荣心非常的重,——虚荣心是并不算一种恶习惯的。——它觉得如其再把这第九条尾巴也割下了,它的历有的美丽便将丧失尽了,以后怎能再有生活下去的颜面;所以它无论如何,不愿再受断尾之刑了。因此它十分诚恳地向玉帝哀告道:‘从今以后,我是彻底觉悟了!无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情,我都愿意拼命的去干,但求你允许我可以保留我这最后的一条尾巴,给我稍留几分体面。我将永远的感激你,请你许我做忏悔吧!从目前起,一直到世界毁灭的日子,我决不敢再做一些坏事了!’以它这样痛哭流涕的一番恳求之后,慈悲的玉帝,不觉又动了恻隐之心;他低着头静思了许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他向这狐狸说道:‘你过去罪恶实在是太多了,论理是不该赦你的;现在念你确已有了悔过的诚意,便再宽恕你一遭吧!这一次,却不能再象先前那样的任你优游自在了!我现在指定你一件工作,教你用心担任医治人间各种疾病的职务,并封你为治病之神。这件工作的任期是九千年。因为不是这样的长久,便抵消不得你从前的罪恶!’这狐狸听了,毫无难色,立即欣然的应承了下来,于是它那最后的一条尾巴便保留了!这条尾巴所代表的是痴心爱慕美貌的女子的恶习惯。这种恶习惯,在它原有的九种里头,已算是最轻的一种了!同是,它还得到了一个‘青狐大仙’的头衔。大仙的确是一个非常尊崇的名号,决非平凡无奇之辈所能轻易取到的;而从那一天起,青狐大仙便开始替人间医治起疾病来了。因为它的法术是非常的精妙,所以它对于随便什么疾病,都能医治得发好,于是它的声誉竟一天一天的盛起来了。后来受惠的人便集资建造了这座狐仙塔,虔诚供奉着。凡有害病的人,只消到那里去祷告一番,它就会指定几种药,教这病人服,服了十九有效的!”
太后的故事到这里已完了。(译者注:这一段故事显系作者所杜造,不过造得很有意思,和丹麦的童话大家安徒生所写的童话很想象,故特译出。)最后,伊就言归正传。伊说:“因为它有许多的灵迹,所以我们也不能不去展谒展谒!”
大家听了太后所讲的故事,都觉得很有趣味,虽然我们已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听了这样的故事,当然能够辨别得出它的真假!而且还知道为什么那个慈悲的玉帝对于那犯罪的狐狸竟是这样的宽纵,每次不但只是割掉它一条与生命没有关系的尾巴,且还允许它隔一千年再考查一次;这可不是玉帝的放任,而是制造这故事的人的疏忽,或他的思想幼稚。我们也不愿追究这故事毕竟真到如何程度,假到如何程度?既然奉天有这么一处名胜的所在,我们便当然该去走一遭的。
这从狐仙塔的所地我可记不清楚了,大概是在奉天城只的东北角上;我希望这个回想是对的,就是错,也不致大错。然而我自己也承认,我是不大认得方向的人,只要一到比较陌生些的地方,我便不知道那里是东,那里是西了。何况奉天城内的街道,又是非常的曲折,根本不易辨认;如今事隔几十年,再要追想起来,当然决不准确的了!
太后出游的意志已定,便照例有人传出地命令去,知照大家准备起来。第一步是必须先派人到狐仙塔去,驱逐闲人,免得惊动太后的圣驾。第二步是选定了路由,在每一条必须走过的路上,铺好黄沙,以符法定规则。最后,就是操练惯了的一队仪仗,依次出发。我坐在轿子里,一路去的时候,便闭上了眼睛,仔细的思索,为什么我以前听到的在别的民族中流传着的神话,又和我们中国的神话完全不同?无论是真是假,都应该有一个理由。
可惜我想了许久,不曾理会出来。也许专门研究神话学的学者,可以很有条理的解答出来。我对于神话,一向是很注意的;但象上面太后所告诉我们一段,却并不能引起我的特殊的注意,只觉得非常滑稽可笑罢了!
整列的仪仗行走起来,总是很慢的,好在我们都没有什么病,并不急着要去请求大仙医治,慢些也不妨!最后,终于是到了。我到这里边去一看之后,便立即发现了许多的实证;例如谢神的匾额之多,洒扫的整洁,装璜的富丽,实在足以表显我所认为滑稽可笑的故事,在当地的确有一部分人很郑重地认做真正的事实!他们相信在几千年之前,真有一头神通非常广大的狐狸,因为它行止不检,以致受了玉帝惩戒,特地降到世上来救治人间一切疾苦,藉以忏悔综自己的罪戾。也许就因为他们有一条信心的缘故,竟真有不少人害了病,吃过仙方就好了!所谓狐仙塔实在是一座很大的庙宇,同样也有一派非常庄严肃穆的气象。在那正殿上,也有一个很高大的神龛,龛前张着两幅绣着花朵的绸幔,先前应该总是十分鲜艳美丽的,现在却已给香烟薰得很污旧了,这两幅绸幔的中间,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座朱漆金字的神位,上书“封青狐大仙之神位”九个正楷。神龛之下,便是一张供桌,桌上有烛台,香炉,整日价红烛高烧,香烟缭绕,都是那些善男信女们不断地供给来的。
至于害病的人怎样前来求治呢?这一套手续是我们中国人十九懂得的,在从前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照样也是一个满盛着竹签的签筒给病人或他们的家属捧在手里,先在刚点旺的香上晃三晃,算是通神的意思,然后恭恭敬敬的磕过头,把签筒慢慢地,很谨慎的摇起来。——因为如其摇得稍急,或稍不谨慎,往往会有好几支签同时落下来的;这样就算来人的信心不坚的儆戒,对于他们自己或他们的家属的病是很不利的,必须重遥有时候摇得太急了,那末全数的签也有一齐落下来的可能,这样是代表大仙说,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所以摇签筒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十分小心的;碰到热心的庙祝,他们还会从旁给你指导,这样你就不能不多给他一些香火钱了——摇到后来,少不得有一支竹签会单独的掉下来了,这就算是大仙冥冥中所指示的。于是便由求签的人小心翼翼地看清楚了签上的号数,告诉庙祝,庙祝便根据着这号数,替他们捡出仙方来。所谓仙方也和我们此刻可以在各庙中见到的签诀相同;乃是一条条很狭很薄的黄纸上面,印着十几样的药名;平时一迭一迭地用线穿着,依次挂在壁上,需用时只要认清楚号码,拉下一张来就行了。
病人或病人的家属求到仙方之后,当然不敢怠慢,忙着赶到药材店中去,大概就到离庙最近的一家药铺中去的占多数,这些药铺的生意,十九倒是从庙来的,店主人为感激图报起见,不免也要酬谢酬谢庙里的管事或庙祝。——照方配购;好在这些仙方上所开的药,大都是力量很温和微薄的,病人喝下去之后,就是不见效,无论如何,也决不致马上送命。所以仙方照例是不会闯祸的;有时候,也许这些药恰好和病人所害的病有几分相对,再加上病人自己的心理作用,便容易见效了。这样偶然的见效了几次,人们便把多数不见效的一概归诸天命,以为大仙实在是了不得的。
就是太后这一位日理万机的女政治家,老实说,对此也具有很顽固的信心;可是我呢,在未曾获得充分实证之前,却委实不敢妄信。
“让我们来随便高一个假想,太后,”我一时忽然大发呆气,忘了一切的顾忌说道:“假使那仙方是求到了,而且已配好药,给病人喝下去了;然而这些药实在是和病人的病不合的,譬如热病而用了热药,寒症而用了凉药,这岂不是对于病人非常危险的吗?万一闯了大祸,这便怎么样呢?”太后平常对于别人总是很容易着恼的,对于我,却特别的优待,从无疾言厉色,总是特别的宽容;这时,听我发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其实是很合理的)问题,便忍不住大怒起来了。“你怎敢如此胡言乱语!”伊红着脸,大声的斥责我。
我也立刻后悔起来了,虽然我的意思是对的,但太后所信仰的事物,我怎能随便加以指摘呢?我们对于伊照例是只能象小孩子对于父母一般的一味盲目的服从,不该有什么怀疑的,而我竟敢公然的对伊表示异议,这显然是胆大极了;要是伊不高兴的话,随便什么处罚,都可以加到我的身上来的。我想到了这一点,不由慌得手足无措了,尤其是因为我平日颇受太后的宠遇,一旦受此斥责,便不免格外觉得仓皇些,当时我就只得胡乱给伊叩头请罪。但伊的怒意还不能立即消除,又象发表什么重要的政见似的很郑重地训责我道:“你这个孩子也太胆大了!你难道不能仔细的想想吗?象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大仙,怎会不知道各个病的病情,而予以对症的良药呢?你几时见他闯过什么祸?真是不知道轻重的胡说!”伊却也并不一味的恼我,伊同时还有些给我担心,忙指导我赶快去向大仙叩头赔罪;仿佛我要是不立即去叩头赔罪的话,大仙便决不肯轻易饶恕我的,说不定就会有不幸的事情,临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心上虽然绝对不信天下真有这种奇事,但为讨好太后起见,便依着伊的话,很恭敬地跪到了那神桌的面前去,一丝不苟的望上拜了几拜。待我爬起来时,伊的怒意差不多是没有了,可是伊还照旧堆着很严肃的神气说道:“大仙的神通真是不可比拟的!休说寻常的疾病,服了他的仙方,无不立即见效;便是一个害了最厉害的绝症的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存留着的话,大仙还可以把他求活过来!但须他的家属虔虔诚诚地到这里来,上好香,磕过头,守候那香上所掉下来的香灰,不让它落到香炉里,就用手接了马上捧回去,用开水调和了给病人吞服,便不论怎样凶恶的病,都可以救活过来了!这是我们凡人所不能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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